因为南阳冀廷梅涉黑案,我知道了有个位于中原腹地的石佛寺村,在冀廷梅担任村党支部书记的17年间,发展成为全国、乃至全亚洲最大的玉石批发市场。又从媒体报道中了解到,此案背景牵扯县城婆罗门,地方门阀政治等等人情世态。然而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案件从侦查到审理阶段的一系列冲突事件,从最初的会见难、阅卷难,到律师取证期间遭遇人身威胁;年轻的律师团队与侦查机关之间的证据保卫战;被告人孟相峰在羁押期间离奇去世;法官儿子毕祺祺为母亲冀廷梅辩护,不但让自己身陷囹圄,更连随身保存的、辩护团队千辛万苦调取的千余份证据,也被公安查扣。
可以说,本案辩护之艰辛、律师之投入、牵涉之深远,刷新了我对刑事辩护工作的认知。困境之下,冀廷梅的辩护人王昊宸律师,面临搭档被抓,证据被扣,发出了“我究竟该如何辩护?”的拷问。
但这些还远远不算完,审判阶段,法院分案(或者说分批审理)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本次涉黑社会犯罪成员分案开庭前,淅川法院在早就明知王律师有其他案件开庭的情况下,先安排本月庭审,再以自己故意制造的庭审冲突为由,将案件主犯冀廷梅单独分案审理。不但全案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更使冀廷梅和王昊宸律师,如困兽、孤军,独自面对公检法合围。
律师手边的武器只有法律,只有法律赋予的辩护权,但武器发挥效果的前提,是战场得在法庭之上,法律之内。而案发至今,公权力近乎横行无忌,南阳仿佛法外蛮荒之地。此案更像是一场法律之外的、比拼意志和韧性的、肉搏式的较量。
为近距离观察这场较量,我穿过法院大门外林立的,着各色制服的武警、特警、交警、协警、法警,经过四次身份核验,两次安检,终于走进法庭。法庭至少有两层楼高,审判区空间开阔,七人合议庭座椅背后,整面墙覆盖鹅黄色绸布,国徽高悬于上,有舞台般的雍容华贵。此时,辩护人,公诉人,被害人诉讼代理人、旁听群众等角色纷纷寻找自己的位置落座,随着合议庭7人鱼贯而入,18名头发斑白的老弱病残被告人坐上被告席,庭审大幕拉开。
据本次庭审第一被告人冀喜全的辩护人曾薪燚律师统计,冀廷梅涉黑案事实上已经拆分成了7个案件,分别是:本次开庭审理的,包括冀廷梅的父亲冀喜全、丈夫毕炜炜、舅舅孟相林在内的18名涉黑成员;因与淅川县检察院原检察长有亲属关系,而被指定到内乡法院审理的被告人徐建力;指居期间突然死亡,被淅川法院终止审理的被告人孟相峰;今年4月份已经审理完毕的未涉黑成员;本次开庭时因病住院而中止审理的王高峰;单独审理的主犯冀廷梅;以及涉嫌挪用资金罪被单独起诉的冀廷梅儿子毕祺祺。本次庭审涉黑的罪名,包括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聚众斗殴罪,帮助伪造证据罪,寻衅滋事罪,强迫交易罪等。被告人方面,按照毕炜炜的辩护人杜怀明律师的形象说法,“是老板和小弟都不在,只审中层干部。”
开庭后首先核对出庭人员名单。胡长朋律师当即举手请求发言(后来得知是请求法庭给被告人提供纸和笔以方便记录),审判长问也不问直接驳回,彰显把控庭审的气势。紧接着,审判长宣布分案决定,除了事前已经公布的冀廷梅单独分案,还有一位被告人王高峰因病无法出庭,对其中止审理。随后,审判长竟然跳过向当事人告知诉讼权利、询问是否申请回避的法定程序,直接请审判员宣读庭前会议报告,而审判员也无缝衔接,高声宣读起来。
眼看这一桩桩事项走马灯般闪过,辩护人和被害人诉讼代理人终于不再克制,纷纷举手请求发言,并打开话筒大声反对,然而审判长毫不理会,审判员更是读得旁若无人。于是,法庭中间回荡着“驳回”“不予支持”“不予许可”等庭前会议报告中的关键词,两边是辩护人和诉讼代理人“反对”“请求发言”“抗议”的呐喊,活生生一出双重叙事交织的戏剧,荒诞而又极富张力。
随着律师们的话筒突然被消音,用一同旁听的张磊律师的话说:“审判员利用分贝压制”,庭前报告总算宣读完毕。鉴于胡长朋律师屡次未经许可大声发言,审判长以其不听从法庭指挥,干扰他人听取报告为由,给予警告处分。
进入针对庭前会议报告发表意见阶段,律师们总算有了发言权。被害人一方,诉讼代理人徐晓明律师首先发言,针对法庭刚才一系列突袭操作,她高声斥责:“我自己的声音就可以盖住法官的话筒,出于对法庭的尊重我没有这么做。但法庭却对我们没有表现出尊重,对于我们的发言请求无动于衷。“”公权力本就是私权力的让渡,没有我们的授权,哪轮到你们在上面大呼小叫?”
如果说徐律师的发言如机枪扫射,另一位被害人的诉讼代理人赵丽丽律师则是刀片割肉。她首先指出,宣读庭前会议报告应当是在宣读起诉书之后,程序不合法。再直指合议庭之前明明同意被害人诉讼代理人参加庭前会议,而后又拒绝其继续参加后续会议,反复无常,丧失公信力等等,每一刀都是有理有据、娓娓割来。而任建宇律师则是大炮轰炸机,先厉声质问法庭程序违法,要求休庭后重新召开庭前会议,重新制定庭前会议报告并重新宣读。最后根据《刑诉解释》二十八条,以合议庭“有其他不正当行为,可能影响公正审判”为由,直接申请合议庭回避。
全部被害人诉讼代理人均指出了合议庭的一个基本逻辑错误:诉讼代理人未被允许参加全部庭前会议,刚才的庭前会议报告对被害人一方提供的证据和其他事项未做任何回应,而合议庭却要求其就未被允许参加的、涉及辩护人事项的庭前会议报告内容发表意见,不是不愿,实在是不能也。
其后,曾薪燚律师开始了长达两天十余小时的发言。曾律师将本案从侦查起诉阶段、审查起诉阶段,再到分案、庭审阶段所涉及的种种程序性违法,逐一做了淋漓尽致的剖析。整个发言层次分明,逻辑清晰,体系严密,几乎没有废字、重复,信息量极大。其论证过程则像是平地盖楼,先搭框架,再层层叠叠添砖加瓦。如在论述管辖违法中的应当提级管辖这一问题时,针对提级管辖适用的“重大”,或“新类型”且“案情疑难复杂”等法定情形,不仅仅是引用法条、更逐一结合在案证据、事实,阐释法理、甚至援引相关案例作为依据,指出本案完全符合提级管辖的法定情形,论证扎实如水泥,难以动摇。如果把曾律师的发言集结起来,完全可以出一本《公检法办案专题工作指引》。以至于作为被针对的对象,合议庭也对曾律师的发言提出表扬。当然,这样的发言对于旁听人员提出很高要求,稍一走神,就不知道楼盖到哪一层去了。
随后发言的许俊平律师直指本案侦查机关全面系统性违法办案,而淅川县检察院完全没有公正立场,将本案作为政治任务。许律师质问:“有黑必有伞,如果冀廷梅是黑社会,保护伞又是谁?检察院为什么不去调查?”
杜明怀律师在发言中,揭露出本案在侦查期间存在普遍的刑讯逼供,不仅针对被告人,证人、“被害人”都难以幸免。在淅川县楚都宾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期间,毕炜炜的屁股坐烂。孟相峰在长达两个月时间里,吃喝拉撒都在地上,指居后不久即暴病离世。大量证人证言显示,侦查人员非常“横气”(音hèng,河南话蛮横的意思),拿出打印好的“证言”让证人签字。针对涉黑中欺行霸市的指控,杜律师指出,案涉三个市场仅是石佛寺众多市场之一,体量上不可能实现对当地玉器市场的“操控”。针对涉黑的核心指控“强迫交易”,其实就是被告人向租户收取摊位管理费,其性质就是缴纳物业费,而且案发后市场交托管单位,管理费照收不误。更何况,由于生意火爆,案涉三个市场摊位一位难求,租户每年转租摊位都能挣钱。“说租户因为“强迫”,被逼无奈缴费,难道这些租户都是PTSD吗(创伤后应激障碍)?”
第二被告毕炜炜的发言,算得上是本周庭审的高潮。有别于律师发言的理性,毕炜炜尽量压抑住悲愤,努力用普通话,历数羁押期间的悲惨经历。毕冀夫妻二人从被窝里被抓走时,冀廷梅被迫当着全部是男性的公安穿衣服。毕随即被关押在楚都宾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每天坐18小时,6小时睡觉,直到屁股坐烂。讯问人员最初揪住一起发生在2009年6月16日,因确认地界引发的打架冲突(下称“616事件”),逼其供述是冀廷梅、冀喜全父女共谋,以坐实涉黑指控中的聚众斗殴罪。
毕炜炜随后被转入郑州三看一间“定制监室”。入看时居然未做体检,未进行身份登记。每天早上起床后,只能以固定姿势坐在床上,面对四人看管,稍有移动,即遭扇耳光、殴打。中午只给喝粥,不让吃饭。吃低血糖药也需要看守所报办案机关许可。同监室另有一个正等待最高院核准的死刑犯,脚上大镣,晚上管教却故意为其打开手铐,放任其殴打毕炜炜。在三看这一个月里,威胁、侮辱、殴打,成为日常。
毕炜炜控诉:“在郑州三看,每天度日如年,人不是人,鬼不是鬼”“郑州三看真是没有人性!”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当庭破口大骂,直至低头哽咽,进而嚎啕痛哭。一时间,其他被告人纷纷双手掩面,旁听席上亲友也不停抹泪。毕炜炜进一步披露,办案人员亲口说:“你儿子毕琪琪电话受到监控,我随时都可以抓人。”接着他对天发誓:“如果说谎,断子绝孙。”
在转入淅川县看守所后,检察院曾询问其有无遭受刑讯逼供,毕炜炜如实反映情况,但再无下文。毕炜炜说:“检察机关不作为、不担当、不公正、不公平。”并由此直接就合议庭当问而未问的回避问题,给出了答案:“申请公诉人全体回避!” 最后,毕炜炜以法院给被告人安排坐垫,并在庭审期间很好照顾了被告们的生活,向法院表示了感谢。
紧接着发言的刘章律师书接上文,不客气地指出,法院的小恩小惠,不足以打消辩护人的顾虑,在现有情况下,淅川县法院做不到公正审理。对于公诉人淅川县检察院,刘律师更是直接了当,称其:“既无能力,也无意愿行使监督职能!”并就此进行了充分阐释,如指控被告人上世纪90年代为“垄断”石佛寺客货运,曾殴打他人,但当时的受案检察院早已做出不予起诉决定,在该生效法律文书尚未被撤销的情况下,淅川县检察院居然直接将此事件再次重新追诉,显然是否认我国生效法律文书的既判力,颠覆司法权威。
侦查机关在指居期间,对年迈的孟相林煽耳光,用脚踩头,在孟相林向检察院两次提出刑讯逼供的线索后,检察院像对待毕炜炜一样无动于衷。说到动容处,刘律师抛出了掷地有声,且必将在法庭上持续回响的发问:“现在你们检察院指控说被告人是黑社会,但是他们干过像侦查机关这些令人发指的事吗?跟侦查机关相比,究竟谁更像黑社会?”
刘律师又提到对于楚都宾馆的同步录音录像,公安机关出具的说明称:“监控设备无存储功能”“备用的执法记录仪均存在故障”。对于这样明显侮辱智商的说明,公诉人也能照单全收,并作为证据提交,再次印证了公诉人的无能与无意愿:“如果说公安局的说明是智商的问题,那么检察院就是公正的问题。”对于公诉人在本案中的种种作为,刘律师最后总结:“就是全力配合这场畸形政绩观主持下的冤假错案!”
通过第一周几位辩护人的发言,本案中的违法侦查、刑讯逼供、违法取证、违法管辖、违法分案、违法庭前会议、非法证据不予排除、违法没收财产等等程序性违法一一曝光。虽然公诉人尚未宣读起诉书,但是涉黑的主要事实,如“强迫交易”的管理费、“聚众斗殴”的“616事件”、“垄断客货运市场”的打人事件等核心事实,均有相关政府部门受理、调查并作出过处理。凭常识可知,单起事实都不构成犯罪,现在指控逻辑将旧事重提,打包组合,好像发生了化学反应,魔术一样变成了黑社会性质有组织犯罪,怎么可能?
下周,还有近20位律师摩拳擦掌,逐一对庭前会议报告发表意见,而更多的被告人,也将依次打破沉默。
庭审中,有个细节被律师们多次引用,让人印象深刻。有“被害人”用手机录下了一位办案人员的话:“你港片看多了,以为找律师有用?”
这是法治对荒蛮之战,也是律师的正名之战,而现在战斗刚刚打响,胜负远未分晓。
本文作者:缘木求法,来源于公众号:缘木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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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法律之外的辩护——南阳冀廷梅涉黑案分案开庭首周旁听记